那还是六十年代,“进门脱鞋”,多么的“资产阶级”啊!但偏偏韩伯伯是全楼层最正宗的“劳动人民”。我父母都是大学毕业,算“知识分子”,每月粮食定量只有27斤,而韩伯伯是单位司机,属于“工人阶级”,体力劳动者,粮食定量每月三十多斤。
但实际上,“工人阶级”的韩伯伯,既不比“知识分子”食量大,也不比知识分子情调少。韩伯伯本人是手握方向盘的人,在当时就算有特权了,他的妻子刘孃孃,在一个国营菜店卖菜,这在当时也是很吃香的工作。他们家的生活水准比我们楼层的其他家都高。
刘孃孃非常讲究,喜欢打扮,家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,每天都要拖地,进门就要脱鞋。我们这些小孩子都喜欢到他家玩。他们两口子都脾气极好,特别是韩伯伯,和气得很多小孩都希望他就是自己的爹。我真的想象不出,韩伯伯生气是什么样子,我印象中他就从来没有生过气。
我家和韩伯伯家一直关系很好,我小时候就经常和父亲搭他的车到成都周边乡镇买土特产。直到我考上大学,每次路过成都到重庆上学,还要到他家去看望。后来他得了膀胱癌,去世了,大约七十多岁。
扯远了。还是说他家的地板,我特别喜欢那种脱了鞋的感觉,光脚板踩着凉悠悠的地板,随意地趴着、躺着,爬来爬去,滚来滚去,似乎不需要什么玩具,也不需要什么糖果,就仅仅是这种随意地让身体完全接触地板,完全无拘无束地活动,这种感觉就足以让我们无比幸福。
(我来北京后有了自己的房子,装修时毫不犹豫选择了木地板,就是为了让儿子也拥有那样的幸福,可惜没有完全达到。)
那种幸福感,不仅是因为有地板,还因为有无比和蔼的韩伯伯和刘孃孃,只有他们,可以完全不管我们,让我们随便在地上打滚。我们在自己的家里也不曾这样放肆过,韩伯伯的家就是天堂。
我现在想来,终于明白了一个大道理,一个大得吓人的词“自由”,它到底是什么意思。一想到韩伯伯家的地板,我就明白了,“自由”其实就等于允许,就等于不干涉,让孩子没有恐惧,没有担忧,放心大胆地随便打滚。其实对一个孩子来说,他需要的也就是这么多,只要你允许他做,让他去做,他就可以自己去创造他的快乐了。
每次去韩伯伯家之前,各家的家长总要大声嘱咐自家的孩子:“不许调皮哦!”但其实,也没有孩子故意调皮,我不记得我们打碎过韩伯伯家什么东西,或者把刘孃孃辛苦打理出来的家弄脏了,弄乱了。我们无非就是在地板上打两个滚,或者坐在地板上玩积木,讲故事,或者纯粹就是安安静静地趴在地板上,享受那种整个身体接触地面的感觉。
自由不只是一个政治制度的概念,而是一种生命的存在状态。所以,不管权势也好,师长也好,父母也好,伴侣也好,不管处于什么关系当中,只要是不受干涉,不受束缚,没有恐惧,没有担忧,这就是自由,这样的关系就是美好的、温暖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