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者/ 李晶晶 实习生/陈宇翊 肖汉华
编辑/ 石爱华
7月3日,江洲镇渡口的小卖部泡在水里
江洲镇人的生活围绕着水。
江洲镇位于鄂赣皖三省交界、长江中游四面环水的江新洲岛,用村民的话来说,这里像是一个“脸盆”,承接着长江上下游的压力。1998年,洪水从江洲镇洲头渡口决堤,曾淹没岛上4万余人的家园。那是他们最惨痛的记忆。
2024年7月2日,江洲镇继1998年以来水位第四次突破警戒线,最高时达21.85米,超警戒水位2.35米,水面比岛内的低洼处高出一层楼。
这些年,由于岛民外出打工者越来越多,留守的大多是老人和小孩,汛期水位一旦突破20米,防汛压力增大,江洲镇就会发出“一封家书”,号召在外的乡亲回家抗洪。
今年,史上第三封家书发出后,1200余名江洲人先后闻讯返乡。
原创视频:“防汛家书”发出后,1200余江洲人放下手头工作返家乡抗洪
26年来第三封“防汛家书”
7月3日清晨,长江氤氲的水汽中,三声轮渡汽笛响起——船将开了,这是回家的讯号。
在江西九江市新港镇开往江洲镇的轮渡渡口,摩托车、汽车、电动车拥挤着上了轮渡,这里的人大多是要回江洲镇参与防汛的。10分钟后,他们将抵达对岸四面环水的江新洲小岛。
车流中,闵永和急切地等待着开船。前一天晚上10点,他在江洲镇槐洲村的联络群中看到了《致江洲在外乡亲的一封信》,号召在外乡亲“回乡抗洪”,这封江洲镇人眼中的“防汛家书”,自1998年至今,一共发了3次。
第一次是2016年,闵永和那年没有回去。第二次是2020年7月,闵永和一句话没说就开始收拾行装。当时,长江九江站水位达到22.81米,与1998年历史最高水位仅差0.22米。
闵永和知道,“家书”一旦发出,就意味着水位突破了19.5米,村中的防汛压力徒增,是最需要人手的时候。江洲镇常住人口还多的时候,需要每家每户出人去巡堤,现在,江洲镇人大多在外乡生活,家书期盼把曾在这里抗洪的青壮年们再召唤回去。
闵永和在浙江做家具生意,7月2日晚上看到“家书”后,他向厂里职工交代了未来半个月的订单,决定立刻出发。他匆匆买了手电筒、救生衣、雨靴装在后备箱,从浙江义乌开车回500公里外的九江。原本需要6小时的车程,他只开了4个半小时,赶上了早8点过江的轮渡。
过岸后,他看见江洲渡口的小卖部已被洪水淹过门楣,旁边三圣寺的一楼也被淹没,红色的院墙只剩二三十公分露在外面。上一次过年回乡时,车开下轮渡后需要爬坡才能上堤坝,这一次,几乎下了轮渡就上堤坝,根据他的经验判断,江面至少涨了2-3米。
闵永和上岛时,天已放晴,但江洲镇的水位一直在高位,维持在21.8米左右,比起2020年的那次洪水,警戒水位低了1米。“但今年的水涨得太急了,下雨10天就突破了警戒水位,太快了。”闵永和说。
4年前,闵永和(左二)看到家书就曾返乡参与防汛工作,这是2020年他在江洲镇与抗洪战士的合影
50岁的“青壮年”返乡巡堤
闵永和家距离渡口5公里,岛上的房子平时没人住,父亲和两个姐姐都在九江市区生活,53岁的他算是家中的“青壮年”。7月3日上岛后,他直接联系了槐洲村的村主任,加入守堤队伍。
江洲镇堤坝全长45公里,几乎每隔400米就有一座哨所,沿岸共有95座,闵永和被分配到第72号哨所。
新加固的堤坝让闵永和安心了不少。2020年汛情后,江洲大堤按照国家标准重新加固,堤外全部用水泥六角块加固,堤内压汛台加高和加宽了许多,坝身也穿刺了水泥柱。堤坝上堆满刀片石等物资,能随时填补坝上的缺口,哨所也修成了砖混结构的平房。
整个汛期,巡堤的村民要在哨所的凉席上睡一个月,虽然有电风扇,潮湿的夜晚还是难熬,蚊子和飞蛾围着电灯“嗡嗡”飞,稍微小憩,就被咬一身的包。
1998年洪水前的堤坝,是全镇人用一担担土筑成的,哨所也是用废旧木材东拼西凑建成的茅草屋。闵永和还记得,自己27岁时,曾在春节空闲和乡亲们一起挑土筑堤。“土坝浸水后就就会变成豆腐渣,连年累月泡着迟早出问题。”
至今,闵永和都记得1998年8月4日那天江洲溃堤的场景。那时他刚刚巡完堤,坐在坝上休息,突然,坝上的电灯有节奏地闪了三下,他心里一沉,“这是溃坝的信号,整座岛要拉闸停电,怕洪水冲进来发生触电事故。”周围的人惊慌地叫了出来。
那时,镇上的老人小孩多已被转移到九江市区,剩下在堤坝上巡守的,是每家每户的青壮年。江水从江洲镇西南角洲头村开始溃堤,黑暗中,一群群的人们在大堤上等待冲锋舟的救援。
当年决堤的地方,就是现在33号哨所附近,1998年,王长青就在这个岗位值班。
王长青记得,那年决堤后,他站在大坝上,眼见江洲镇变成一片泽国,家禽、门窗、庄稼漂浮在汪洋中。半个月后,他们回到决堤口,水还没有退完,他们修缮房屋,捡拾被洪水冲走的门窗、家具,清理死掉的家禽和淹没的庄稼。也是那个时候,他下定决心离开。
很多人在1998年水灾后选择离开这座小岛,江洲镇的常住人口从当时的4万多人,逐年减少到现在不足4000人,剩下的大多为老人和孩子。
王长青如今住在九江市区,今年60岁,做建材生意。虽然已经离开江洲镇,但每一次村中召唤在外乡亲防汛,他都不曾缺席,2016年、2020年两次汛情,他都赶了回来。
2024年7月2日再次看到“家书”,他当即雇了伙计,帮他在城里运送水泥,自己则骑了40分钟电动车回到洲头村。这是江洲镇西南处的一个村,最先承接来自上游的洪水。这次,他还是巡守33号哨所。王长青说,返乡的“青壮年”其实大多已经四五十岁,他感慨,自己也不知不觉开始步入老年。
江洲镇启动一级响应后,前来参与防汛的人以3-5人一个哨所划分,每隔半小时要把附近1公里的范围巡查一遍。
巡堤对于村民来说“再寻常不过”,每个在江洲镇长大的人都会,闵永和自然也不例外。每隔半小时,他就穿着救生衣、雨靴,打着手电,拎着手杖探测72号哨所附近1公里有没有发生管涌、渗漏现象。用木棍做手杖,可以探测土壤虚实、防止下陷,而且还可以防蛇。
“险情”细小隐蔽,水位过高、压力过大时,江水就有可能从小岛的任意一个地方“破土而出”,出现水翻花现象。“破土而出”的水,就像泉水一样慢慢往出渗,坝身或坝基内的土壤颗粒可能被渗流带走,严重时会破坏地基土壤骨架,进而引发孔道扩大,基土被掏空、建筑物塌陷,造成决堤、垮坝等事故。这也就是所谓的管涌现象,又叫泡泉、翻砂鼓水、潜蚀、流土。
闵永和回乡第一天,就发现了一处渗漏险情。他用沙子将地上翻水的地方埋上,溢出的还是浑水,“这说明水是从长江里来的活水,而不是雨水堆积。”闵永对这项工作很熟练,他们巡堤的一行5个人搬来刀片石、沙袋,将这一处险情填埋、记录、上报,已经不用惊动岛上的防汛专业人员,这点事情,出生在江洲镇的人都会处理。
巡堤的时候,每个人手中都会拄一根木杖,可以探测险情,还可以防蛇
泡在水里的300亩农田
闵永和开车驶过堤坝时,注意到坝外沿江的树木浸泡在水里,只剩树冠,坝内的棉花、黄豆不少都被泥水淹没。1998年溃堤过后,很多离乡人将自家的土地或租或免费给留在镇上的人耕种,因为“江洲人世代务农,不能让地荒着”。闵永和家有6亩地,5亩租给村民 ,1亩交给邻居耕种,田里地势低洼的地方也进了水。
在闵永和记忆里,1998年以前江洲镇人很少外出打工,三省交界、四面环水的地理优势滋养了这片滩涂,江洲镇的粮食亩产几乎是其他地方的两倍,还是国家商品棉基地,人们不愁温饱,闲适安逸。
随着离开的人不断增多,留下的人将租来的田,一块一块地拼成了片,杨振桥就是这样一个种田大户。为了照顾患有精神疾病的妻子和正在上学的两个孩子,8年前,当时45岁的杨振桥收购了周边农户近600亩田地,分别种着水稻、黄豆和棉花。
杨振桥记得,今年的雨是从7月2日凌晨3点开始变大的。当时他在坝上巡逻,看着雨势越来越凶,他整晚没睡。结束巡坝后,他骑着摩托去地里查看,粗略估算,泡在水里的水稻和黄豆有150亩,另有150亩的棉花从6月27日开始就浸在泥泞中,放眼望去,只能看见三两株。4年前那次洪水,杨振桥的田也被淹过,“雨打了三四个小时,一夜之间田地就全没在水里了。”
如今,这些留在江洲镇的种植户,除了要面对庄稼被涝的风险,还得完成巡堤的任务。汛期时,杨振桥的兄弟都在外地打工,巡坝的任务就担在了他一人的肩上。为了方便巡坝,杨振桥一个人住在坝上,到了夜晚,担心有蛇出没,他休息时也穿着半截胶裤,以防被咬。
杨振桥的田地虽然时常被淹,但好在家里的房子地势高,比较安全。为了防备被洪水围困,家里总是囤着许多日用品。去年7月份,他还给家里的两个孩子一人买了一套泳衣,已备不时之需。
将近一半的农作物泡在水里,杨振桥只希望积水能够尽快退去,这样,他就可以着手清理死去的作物,再种上玉米。如果像四年前的洪水那样,水一个月都没退,他就只能重新整地,等翻耕、施肥、打药等一系列工作完成,补种要到10月份了。
这一次被淹,杨振桥有些气馁,甚至想要结束多年的种地生活。他合计着,如有农户愿意收购,就把田转包出去,自己到市里打杂工补贴家用。
62岁的黄修进也是江洲镇上的种田大户,他有900多亩农田,被淹了600多亩。黄修进介绍,汛情来时,防汛部门紧急启动了排涝设备,希望能及时排出田里的积水,然而,由于雨势太大,即使所有排涝机器全部启动,依然难以应对。
7月6日,江新洲的洪水水位已经逐渐趋于稳定并有所下降,这是一个好消息。黄修进每天从大堤上完成值班任务后,就急忙回到田里排水,一连数天,他自己的排涝机都用坏了。
好在,他种的水稻和棉花买了保险,可以得到一些赔付,而大豆、玉米等农作物并没有保险,村中正在统计受灾情况。
防汛人员在村中巡视,晴天并不意味着万无一失,上游的汛情随时可以影响江洲镇的水位
下一次他们还有体力回来吗?
7月6日,连值了三天班,闵永和才从堤坝的哨所回到自己江洲镇的家。去年,闵永和在镇上盖了一栋二层小楼,买了新的沙发、电器,但一开门,扑面而来的,是满屋的潮气和满桌的霉斑。他打开门窗,擦了桌子,开始查看自己的房前屋后。
虽然已离乡在义乌生活26年,闵永和的微信所在地依然标注着江西九江,每逢春节、清明他都会回到岛上。今年过年,一家人还团聚在这里,给新房“暖房”,闵永和说,“我们在浙江、上海、广东的江洲人,很多在镇子上又盖了自己的房子,就是想预备着回去养老,我们同学之间常开玩笑说,只要心情好,江洲也是巴厘岛。”
7月8日,闵永和趁着守堤调休,买了20箱矿泉水和方便面送到镇里,他看到哨所的白板上写着的每日水位和排班表,那天的水位是21.62米,正在缓慢下退。按照以往的经验,水退到20米以下,这些守堤的人就可以慢慢离岛,闵永和估计,还得再待10天左右。
根据镇上的统计,自发布“防汛家书”以来,已经有1200余人陆续返乡抗洪。对于这些回乡守堤的人而言,守的是水、是家,也是一份乡情。
王长青说,自己已经搬去九江市区生活8年,但还是没能适应城里的生活,“邻居都不认识几个。”在江洲镇,邻里之间彼此熟络,隔得老远就有人打招呼。他怀念在江洲抓鱼的时光,下雨时鱼会往上游,游出池塘钻进水沟,等雨小一些时,随便拿个什么兜子在水沟处兜鱼,都能满载而归,他最多的一次,捞了30多条。王长青没有养老金,他想等几年干不动了,就回到江洲侍弄几亩田园,再过上邻里相闻的生活。
这次回到江洲镇的王长青,站在自家平房上向下看,曾经种满蔬菜的田地中杂草丛生,地里还有积水。
离开江洲去九江市区生活后,王长青还保留着散步的习惯,时不时到长江边看看水位,和家人念叨念叨1998年大水决堤的事,江洲镇上的房子虽然没有人住,但他还是要每个月回去一趟,给圏了水汽的房子通通风。
王长青说,为了保护长江生态,村里不让养猪,整个江新洲只能发展种植业,而这又是最需要赌“运气”的,度过汛期后,还有更多的天气考验。
江西省人民医院驻官场村第一书记罗昭淦来到这里驻村一年 ,刚来时,他对江洲镇的印象是物产丰饶,5月金灿灿的田地里,收割机轰隆隆收割着小麦,夏季的水蜜桃多汁个大。
但这些美好都要靠天维持,雨季来袭,水果的甜度和品相都会受到影响,罗昭淦看着田里的桃子、甜瓜滞销,心疼又没办法。据罗昭淦估计,官场村被洪水浸泡烂在地里的庄稼逾2700亩,数据还在统计更新中。
洪水过境后,罗昭淦要组织灾后防疫、清理上游冲刷下来的垃圾,组织给老年人问诊、给留守儿童看心理疾病,这一切都指向了农村常出现的“空心化”问题,他在驻村时很少看到年轻人,“有办法的,为了孩子的教育都离开了。”
巡堤人遇到的毒蛇“烙铁头”
汛期以来,不少返乡村民联系罗昭淦参与巡堤,但罗昭淦发现,跟他一起巡堤的返乡人,很多都已五六十岁。他们虽然经验丰富,但年纪越来越大,再过10年、20年,这些参与过1998年抗洪的人还有体力回来吗?而未来,江洲镇会面对更多的极端天气。
一天深夜,罗昭淦带着村民巡堤时,在官场村堤坝指挥部附近发现了一条花纹馥丽的蛇,那是一条俗称“烙铁头”的原矛头蝮,有剧毒。在手电筒的光照下,它吐着信子缓慢向前爬行,村民没人害怕,他们知道是洪水抬高了它的栖息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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