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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伤害的与伤害的:14岁女孩迷失丛林

来源: 更新时间:2024-02-24 08:18:14
The Beginning

陈惜又给叫去录口供了。

已近傍晚,她睡眼惺忪、裹着睡衣上了警车。她14岁,牵涉的案件与这个数字相近。

这次事关她身上新添的一起案子。去年10月23日,她和两个朋友在一家商场的地下通道打了个女孩,致对方五官及身体多处淤伤、出血。女孩父亲报警后在网上悬赏一万元寻找施暴者。事发两周,警方找到了她们。

陈惜和朋友在派出所里辨认着监控画面,看着彼此被捕捉到的“丑照”,她们笑得岔气,丝毫没把警察当外人。

直到母亲于兰娟进门,陈惜紧忙捻掉跟警察要的烟,背挺直了些。

接到通知时,于兰娟开口就问“能判多久?”,到派出所又问了一遍。女儿被处以行政拘留13日,但因尚未成年得到豁免。于兰娟赖着,不肯签字领人,也不想见女儿。陈惜此前无数次离家出走、失联、不断遭受伤害,这让于兰娟反复崩溃,对女儿的情感也愈发矛盾。

悬赏

去年10月23日晚,河南郑州金水区,正读初二的徐欣容在家附近的商场逛着,偶遇陈惜一行5人时,陡觉不妙。

其中一个女孩是张颖,徐欣容在小学6年级寒假就通过朋友认识她了。那时她化了妆,染头红发,指甲也做得漂亮。因父母忙于出摊卖菜,张颖自小由爷爷带大,但他同样疲于生计,三点就得出门拉菜送去餐馆,几乎没有精力管她。

头回见面张颖还给徐欣容买烤串吃。半年不到,两人再碰面,张颖已小学辍学、纹了花臂、花腿,“她说看不惯我,就想打我”,徐欣容说,对方当时碍于现场人多没动手。

这次偶遇,徐欣容打完招呼,正想溜,脖子就被张颖勾住了,被她直往地下通道拽。陈惜和朋友李钰跟了进去,陈惜男友与另一女孩未参与打人。


陈惜一行人将徐欣容带到地下通道前,监控拍到的画面

事实上,打人是陈惜提议的,因为徐欣容走前跟她男友搭了话,站得太近,“我就不爽。”

徐欣容被打了二十多分钟,她的脸肿了一圈,右眼充血、嘴唇、两耳有明显淤青,全身多处淤伤。“张颖打得最狠”,她说,陈惜动了两三下,至于李钰,她甚至不认识。

打完人,陈惜挡着徐欣容的脸,带她去母婴室清洗。陈惜问她,是不是可委屈,可想哭,让她趴在怀里哭了会儿,擦干泪,又去便利店给她买了个口罩。


徐欣容被群殴时,地上的其中一块鼻血印迹

“我关心关心她,她就觉得我是个好人,就不会报警。”陈惜说,她和张颖很早就这么分工了,一个负责打,一个负责哄。

回到家,徐欣容戴着口罩,扣紧帽子直接进了房间。过了两天,她藏不住了,跟父亲徐伟强说是自己不小心磕的,被追问了半小时才托出实情。

当晚,徐伟强报警,等了十天没啥动静,便在网上公开悬赏一万元寻找施暴者,“(悬赏)第二天警察就把三个孩子找到了”,他说。

彼时,施暴者的父母也才知道自己孩子的下落。

去年11月10日,李晓艳去派出所前,女儿李钰已离家出走了一个月。她是第一次知道女儿会打人,“疯了这孩子”。母女见了面,她一下情绪失控,抱着女儿哭,女儿倒是异常冷静地交代她说,自己确实打了人,但不愿赔偿,“要钱咱没有”。

李晓艳是单亲妈妈,做幼师,女儿5岁时她就离婚了。“母亲弱,孩子就强(势)了”,她说,之前她谈过一个男友好耍酒疯,俩人经常打架,女儿会在一旁凶他们别再打了。

她回忆说,自从疫情上网课后,女儿成天在家打游戏,成绩掉得厉害,之后频频离家出走,学了抽烟喝酒纹身,不肯上学。李晓艳气得扇她耳光,她只是掉泪,不吭声。去年李钰闹跳楼,去医院查了才知道患有重度抑郁。至于她在外经历了什么,她不说,李晓艳也没敢问。

与之相反,张茂财对孙女张颖更多的是愤怒,去派出所接人时,孙女没说几句,他就吼了起来,她索性摔门离开,气得他想拿铁链把她拴起来,“她要再跑,我打断她的腿。”

尽管张茂财和于兰娟都认为是对家孩子把自家的带坏了,这次立案后频繁在派出所碰面,两人还是收敛了怨气,约着“捏两盅(喝酒)”互倒苦水。徐伟强发布悬赏视频后,于兰娟的社交账号被扒了出来,一些网友开始网暴她。

去年11月17日,经派出所多次调解,三个女孩的家长再次向徐伟强道歉。当时,于兰娟哭着说怪自己没教到位,突然下跪,重重磕了几个头。

录完口供没几天,陈惜又一次在深夜的马路上喝醉酒了。对她而言,过往的出走并没有带来自由,反而一步步迷失在丛林中。

侵犯

这位年幼的施暴者在初涉社会时,也曾是受害者。

2021年4月,陈惜刚出来混那会儿,也被群殴过,脸都打肿了,连着几天不敢回家。在母亲于兰娟的叙述中,女儿对遭受欺凌的经历三缄其口,“我也不敢提,一提她都是崩溃的状态。”

同年5月,陈惜的哥哥陈耀把母亲叫到身边,让她一定要挺住,随即拿出手机,社交平台上,陈惜发了和男友魏志杰在宾馆睡觉的视频。当时,于兰娟整个人蒙了,缓过神,好不容易把女儿哄回家,问她有没有跟人发生性关系。

陈惜不承认,直到于兰娟要拉着她上医院检查,她才点头说,“有。”

于兰娟曾找魏志杰对峙,在双方聊天记录中,对方并未回应与陈惜发生性关系的事,仅表示他并未主动提出性要求。

于兰娟没有立即报警,她告诉魏志杰的父母,别再让这俩小孩见面,更别再发生关系,“我没管好自己的孩子,我也认了。”

当时,于兰娟一点点挤牙膏般追问女儿,才知道她已被多次性侵。

早在陈惜第一次离家出走前,她的朋友赵怡清以处对象的名义给她介绍了17岁的彭浩。2021年2月19日,赵怡清与男友、陈惜、彭浩在网吧打了会儿游戏,随后四人在附近酒店开了间双人房。

2021年6月8日,于兰娟报警,当天彭浩被警方刑事拘留。之后,郑州市金水区人民检察院指控彭浩犯强奸罪,向郑州市金水区人民法院提起公诉。

据法院一审判决,案发时被告人彭浩17岁,初中文化程度,无业。经法院审理查明:彭浩经赵怡清(13周岁)介绍后,在郑州市金水区一酒店与被害人陈惜(11周岁)发生性关系。

一审判决书显示,被告人彭浩犯强奸罪,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。


郑州市金水区人民法院对彭浩的判决

而在2021年3月,陈惜第二次出走时,又被一个叫刘成贺的31岁男性强奸。

于兰娟说,刘成贺事后好几次打来电话恳求和解,说他并不清楚陈惜的实际年龄。于兰娟直接把民警电话发了过去,让他自首。

同年5月25日,刘成贺被警方刑事拘留。据郑州市金水区人民法院一审判决,刘成贺,大专文化程度,经思琪(12周岁)介绍后,在郑州市金水区一酒店与被害人陈惜发生性关系。经判决,刘成贺犯强奸罪,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。

于兰娟从刘成贺的口供得知,思琪录了陈惜的视频发过给他,还将视频发在朋友圈,写着“谁喜欢的话可以说一声”。在派出所录口供时,警察给陈惜买了奶茶,她却要等朋友思琪录完口供一起喝,于兰娟看着她们心里堵得慌。

另据相关一审判决,法院仅支持两位被告人均担医疗费用1085元。对此,于兰娟以一审判决量刑过轻、附带民事部分判赔过少为由,向上述两起刑事案提出抗诉,均被法院驳回。

案件调查期间,陈惜几乎每天都在家闹跳楼、割腕。据于兰娟提供的照片,她的左手腕划了十余道深浅不一的刀口。据郑州市第八人民医院检查报告,当时她患有重度抑郁。


2021年6月,陈惜被诊断出患有重度抑郁

陈惜的抑郁病情让于兰娟心力交瘁,她不得已将女儿送去一所封闭式准军事化管理学校。不出3天,陈惜受到体罚,两腿发软,路都走不稳。于兰娟只能把孩子领回家,却再度陷入愁苦,“带回来之后怎么办?假如她死了怎么办?”

禁区

陈惜童年的多数时间,于兰娟在外奔波忙碌。陈惜回忆说,幼儿园放假时,她常被独自放在商场游乐园里,跟其他小孩吵架了,别人有父母撑腰,她只能自己在那“叽叽喳喳吵”。

曾经,母亲问她想上哪读书,她见有个学校楼顶上画了块游泳的牌子,喜欢游泳的她随手一指——私立的,学费一年快两万,母亲咬牙送她进去。但她成绩总垫底,“让我去学习还不如要我命。”于兰娟曾想托关系给女儿转校,但因陈惜成绩太差不了了之。

四年级没读完,陈惜退学了。“她连100个字都不认识,20以内的加减乘除也不会”,父亲陈庆东说,班主任劝退过她,说不如找个技校。那时,于兰娟创业不顺负了外债,家里生计仅靠丈夫开的一间杂货店。陈庆东让女儿一块儿看店,但她偶尔去了也是睡觉,宁愿在家刷手机。

她沉迷于一款具备同城功能的语音社交软件,用父母的手机号注册了账号,经常跟人聊到半夜。很快,她自称认识了一些“社会边边的杂碎”。

2020年年底,本该上六年级的陈惜第一次和朋友溜进酒吧。对酒局游戏还很生疏的她一直输,喝得晕乎,音乐又吵,她抱着身旁一个男孩猛亲,后来还是朋友打车把她扛回家。她和朋友大多年龄相仿,在小升初阶段就时常游荡在外,有的也已辍学。

此后的夜晚,他们时常溜进酒吧、迪厅、KTV等未成年人“禁区”消磨时间。为了避免被父母察觉外出,陈惜会把房门锁了,再爬出窗、踩着楼沿翻进隔壁卫生间出门。她喝酒、蹦迪,半夜父母都已睡熟才回家。每次翻窗外出,月亮似乎离她很近,远处还有一座灯光随时在变的索道桥,“特别梦幻。”

没多久,她对酒吧轻车熟路——工作日查得不严走后门,周末就PS个身份证照片应付一下;她说,开个“美女台”,她也就花二三十块;喝完,她总要抠嗓去吐,这样她能喝上将近一斤白酒,“最起码不会被灌多然后捞走。”

辍学后,陈惜多学了些字,只是拼音不会用,发消息靠的“手写”,实在不会就发语音。她觉得和在校的同龄人相比,她“学的是他们学不到的东西”、起码她会看脸色,尤其是喝酒的规矩,碰杯要是比人高,还傻个脸一口闷,“是不是特别不尊重?”

2021年春节刚过,事态开始失控,陈惜每月至少离家出走一次。于兰娟回忆,女儿曾带着陌生女孩回家。好几次,她进女儿房间,发现被窝里多了个叫思琪的女孩,两人还未酒醒,一脸浓妆都没洗掉。而且女儿像突然变了个人,脾气暴躁,在家抽烟喝酒骂人,“每天闹得家里鸡犬不宁”,有次还偷了她藏在枕头底下的一千块钱。

哥哥陈耀回忆,那时父亲试图管过妹妹,“我爸属于那种揍多了,不管用,那就烂摊子丢给我妈。”但于兰娟也未能察觉到陈惜种种异常背后的“隐情”:她已被彭浩、刘成贺侵犯。提及此事,于兰娟的眼神难掩疲态,“可后悔没让她继续读书。”

于兰娟报案后不久,为女儿争取到了2021年秋季升入初中的机会。当时,于兰娟和女儿去学校领了书,在家陪她上了一个月网课,补落下的功课,她写作业手指都磨出了水泡,也不觉得疼。

陈惜说,那时她也想着好好学,“混个毕业证”,但学得再认真也跟不上、听不懂。而且她在家要出门的话,必须定时定点回,“可压抑”。自己每次和于兰娟吵架,“她都要说你之前被伤害得还不够吗?相当于反复揭你的疤,明明我已经快忘掉这件事了。”

“出卖”

初中开学前一天,2021年9月20日,陈惜失踪了。于兰娟只好报警,等到女儿的消息时,她已被3名男性轮奸。

陈惜选择逃跑,是为了见男友魏志杰,当时他上初一,算是她谈过最久的对象,“有两个多月”。后来他有了新欢,她仍纠缠他,“怪我太傻。”

离家当晚,陈惜、魏志杰和几个朋友去偷电瓶车,拿着赃款吃了顿海底捞,吃完想在外留宿,钱不够,就把陈惜的手机卖了。隔天晚上,魏志杰找来3个嫖客,让陈惜“接客”。

“如果我不去干那个的话,我的手机都赎不回来。”陈惜说。22日凌晨,警方赶到现场将她、魏志杰和朋友带走。于兰娟随后到派出所领人时,女儿像昏迷了,眼都睁不开。

于兰娟说,之后她多次报案,案件辗转多处,却几无进展。

当时,彭浩、刘成贺强奸案开庭在即,陈惜精神状态堪忧,于兰娟分身乏术,只能先将女儿送去福建一家寺庙休养,至2021年11月下旬,她将女儿接回郑州后继续报案。

目前,此事仍处于受理未立案阶段。负责调查此事的惠济区刑侦大队的一位民警向澎湃新闻表示,他与陈惜事后去事发酒店调取监控时,发现已错过保存时效。

上述民警说,需要先找到那3名嫖客。具体调查进展及魏志杰的情况,因涉及未成年人隐私,不便透露。

“我被卖过,我也卖过别人。”陈惜自陈,她有个朋友,干偷车的,嫌丢人,想换个方式挣钱,她和张颖一起把那个朋友“卖”了。

曾经,陈惜把赵怡清当姐妹,但在2021年4月,赵怡清让她去酒店陪自己玩,却找了个理由先行离开,之后陈惜遭到两名男性轮奸。于兰娟得知后曾想报案,但女儿“想不起来酒店的位置”,也不愿重提此事,她只好作罢。

陈惜牵涉的案件,多是于兰娟在操心,陈庆东忙着看店养家。这几年,磨难接踵而至,于兰娟的公司破产,房子被起诉拍卖用来还债;她的父亲被查出膀胱癌晚期;她被查出乳腺癌。

一度饱受失眠折磨的于兰娟,确诊癌症的那一刻,“一下子清醒了很多”,她说,反正自己死不起、活不下,干脆像个正常人“快乐地活着”。2022年底,一家人在外租房住,条件差了些,好在陈惜的状态看着恢复了不少。

于兰娟没想到,2023年,女儿又逃走了。

“傻子”

自陈惜接连受到侵犯,家人想方设法把她关在家里,手机也给收了。除非她做点家务、去店里帮忙,哥哥陈耀才会给她刷会儿手机。去年3月初,他发现妹妹用手机又谈了新对象,但她不肯承认,把聊天记录都删了,他气得揍了她一顿。

为这事,陈庆东还开了个家庭会议,训儿子不该动手,手机应交由他管。没几天,陈惜就拿模型机调了包。去年3月19日,陈庆东撞见她在约会时才察觉原委,直接把她手机砸了。

隔天,陈惜跟着朋友张颖跑了。

两人认识一年多,陈惜说,同龄人混社会的,有钱的,只在意玩得开不开心,穷的才在意混得好不好,她们算后者。当时,张颖告诉她,要带她混大,去干“跑单”——跟嫖客收钱后借机逃跑。

陈惜之后才明白“跑单”只是个幌子,“其实就是卖淫。”

她回忆说,张颖带她去找了王建平,他让她们去卖淫前,均与她们发生了关系。平日里,他们挤在一个小单间里同吃同住。

据郑州市金水区人民检察院起诉书,王建平36岁,初中文化,无业,曾因犯寻衅滋事罪于2009年被判处有期徒刑六个月;因涉嫌引诱、容留、介绍卖淫,他于2023年5月21日被警方刑事拘留。该案由郑州市公安局金水分局侦查终结,以被告人王建平涉嫌组织卖淫罪、强奸罪,于8月16日向检察院移送审查起诉。

据起诉书,2023年2月至5月,王建平在明知被害人张颖、陈惜系幼女的情况下,仍多次与两人发生性关系;同年3月至4月,王建平组织二人在郑州市金水区多地进行卖淫活动。

王建平的伯母王宏丽说,王建平曾在河南淅川县老家开了个摩托车店,他有3个女儿,最大的16岁,小的也有14岁了,“仨娃子他不管”,都在老家由妻子照顾,他独自跑到郑州好几年了。

王宏丽说,王建平的父母都是农民,“一年留不下几个钱”。王建平曾找她借了五千块钱,他母亲分了四年才还清。他是家里独苗,母亲自小宠溺他,“举在头顶上怕吓着了,搁在手上怕掉地下了。骂也不敢骂,说也不敢说,放纵得很。”在老家,他拉皮条的事“人人皆知”。

卖淫期间,陈惜因多次服用避孕药,经期变得紊乱,一个月能来四五次。“也算变相地保护我了”,她说,王建平让她去“卖”时,她只有来月经才可以不上床。而且他只给张颖钱,陈惜还得跟她伸手讨生活费,两人因此打过架。

那时,于兰娟总在半夜失眠中给女儿留言,想听听她的声音;每次陈惜都说会回家,结果一拖再拖,于兰娟则在失望、哀求、愤怒中度过一个个漫漫长日。


于兰娟试图让陈惜回家,但被她拒绝了

陈惜一面欺骗于兰娟说自己在朋友家,“很安全,不用担心”;另一面会自欺,觉得她和王建平待着,至少来月经时有个人养着她。

“其实我们很容易就能逃跑了”,她边喝酒边回忆着,说话怔怔愣愣,又带着某种笃定说,“如果逃了的话,没地去了,我不想回家。”

外出的一个多月,她们四处逃窜躲着警察。陈惜说,很多事她都记不清了,因为总嗑一种咳嗽药,“时间过得特别快。”

有次她嗑完药,房间变成了一个摇摇晃晃的迷宫,她怎么也走不出去。突然,房顶消失了,前任开着直升机来接她,她满是惊喜,“他居然还喜欢我、来接我。”缓过劲儿后,她给前任打了电话,“他给我骂了一顿挂了。”每次嗑药,她觉得自己特别傻,“不过傻子有什么不好的?”

去年5月,她被警方控制,14岁的生日是在派出所过的。她怕于兰娟知道自己的事承受不住,求民警帮忙隐瞒。当时,于兰娟与她正失联,急得不行,过了几天收到警方通知,突然又不愿面对了。

但见到女儿,她忍不住抱着女儿痛哭了一场。于兰娟说,回家路上,她们一句话没说。晚上两人睡在一张床上,女儿亲她、抱她,她没回应,“我是心都死了。”

隔天,陈惜主动去沙发睡了。


陈惜曾向母亲表示,她活着没什么意义,家里的矛盾都是由她而起

“不死鸟”

在家待了不到一周,陈惜和于兰娟说,她想过正常人的生活,要去找工作。

以前她发过传单、端过盘子,都没坚持多久,“一是无聊,二是没钱。”这一次,她找了家理发店当学徒,月薪八百,包吃住。才干了两个星期,有男同事半夜进她房间毛手毛脚好一会儿,发现成不了事,抽了支她放桌上的烟,临走又顺了两根。

她索性辞职,跟着大她两岁的郭梓彤干陪酒。陈惜说,她们情同姐妹,手头有钱的话都会请对方采耳、按摩;陪酒碰到手不干净的客户,郭梓彤还会替她去挡,每次下班,俩人少不了一起骂客户。

郑州的KTV查得严,她们主要游离在周边县城。陈惜说,一般陪一小时一百多块钱,扣掉十个点的抽成,一晚能挣好几百。拿到第一笔钱时,刚好父亲节,她给她爸微信转了188块,说是发传单挣的,他没收。后来她在家,他又问起钱怎么来的,她如实说了,被罚跪了一个多钟头。

但她并不觉得自己错了,“我不想一直可卑微地(跟家里)要钱。”

为了钱,陈惜曾主动去卖淫,“很痛苦的”,她说。经张颖介绍,她与陈凌义多次发生性关系。

陈凌义65岁,在郑州金水区一家中医理疗馆做推拿师。经澎湃新闻记者向其本人求证,2022年至2023年初,他与陈惜在他家、理疗馆内,先后发生了3次性关系;而且他事先从张颖口中得知陈惜未满14周岁。

据陈惜的微信转账记录,2023年6月至9月,她的月均收入约8000元,最高收入过万。“那个钱来得快,去得也快”,她无所顾忌地给自己买化妆品、衣服,小时候父母不给她买的小玩具,全想买一遍。有次她买了个氢气球,躺在床上看着它飘了半天,突然觉得空洞。

那时,她在外租房住,“我是真的希望有个家,自己的小家。”她一个人睡觉怕黑,经常叫朋友过来陪她。前男友过来时,总提起他妈妈,她脑海一下浮现于兰娟对她“骂骂咧咧”的样子,“又想(于兰娟)、又不想的感觉,可难受。”

这种矛盾,如同她的纹身。她挣钱在全身纹了四条蛇(她父母都属蛇),它们缠绕在她最喜欢的hello kitty旁;她最早的纹身,是手腕上的朱砂痣,她说古代女人有这颗痣,说明“处还在”,不过她纹了两次,都因为太痒给抠掉了。

伴随陈惜的出走成为日常,于兰娟钻研起了六爻、《易经》、《梅花易数》,试图通过卜卦算出女儿的位置以及她是否会有新的劫难。但玄学没能缓解于兰娟的不安,为了见到女儿,她甚至同意女儿带男友回家住,晚上她睡沙发,看着女儿上个厕所都怕给跑了——两天后,女儿还是跑了。

陈惜说,像她这种还在社会上漂着的人,圈子里叫“不死鸟”。她那些朋友,该上学的上学,该进去的也进去了,她已经有4个朋友在看守所了。其中一个16岁的女孩柳晴宇,陈惜和她一起干过陪酒,2023年9月她因结伙斗殴被警方拘留。

柳晴宇的母亲柳秀梅说,女儿在学校受同学排挤,初二开始逃学。她把女儿送去了河南一所武校管教,可女儿复学后变本加厉,三天两头约着打群架。她无奈又把女儿送去了一所准军事化管理学校。

柳晴宇从那所学校出来后,男朋友叫上另一个朋友轮奸了她,但她仍不愿分手。

去年11月20日,柳秀梅找于兰娟喝酒诉苦时,质问坐在一边的陈惜和郭梓彤,当时为什么不报警?她们解释说,因为磕了药,“害怕”、“他们手里有我们的把柄”,说完,她们回避着柳秀梅的眼神,沉默着。

柳秀梅喝下一瓶红酒,有些激动地晃着陈惜的肩头。“所有人都在骗我”,她自顾自地,一个接一个念着女儿朋友们的名字,忍不住痛哭,“但凡有一个人拉她一把,她都不会进监狱。”

哭完,她盯着陈惜说,“我希望,你不要走同样的路。”

“陌生人”

被“悬赏”后,陈惜除了配合警方调查,基本在家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。她重新下载了以前玩过的语聊APP,“怀念一下小时候的傻事”,却发现它更新得玩不明白了。

半夜睡觉时,她总出现幻听,觉得房门像被推开了,父母想悄悄进来看她。好几次,她还出现了幻觉,看见身旁有人站着,吓得一身冷汗,“刚开始还会顾虑,担心我要喊,妈妈肯定会骂我”,但她实在太害怕了,喊着救她,结果却发不出声,才知道是“鬼压床”了。

其实在陈惜心里,始终有个心结,于兰娟指责过她好几次,“说我毁了别人的家庭,毁了很多个家庭,这件事会让我伤心一辈子。”

她被王建平组织去卖淫时,认识了他的结拜兄弟乔永钧,两人发生了关系。陈惜说,乔永钧滥交,还经常打笑气,量一次比一次大。

据郑州市金水区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,乔永钧因涉嫌犯介绍卖淫罪,于2023年5月10日被警方刑事拘留,因涉嫌犯强奸罪,于2023年6月17日被逮捕。

判决书显示,被告人乔永钧2005年5月出生,2023年3月至4月,在明知被害人陈惜系幼女的情况下,仍在郑州市金水区一酒店与她发生性关系。法院认为,被告人乔永钧犯罪时系未成年人,到案后自愿认罪认罚,予以减刑,以强奸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年五个月。

尽管陈惜知道自己签的谅解书不具备法律效力,她还是背着于兰娟,偷偷给乔永钧签了谅解书,“因为他也只是个孩子,一个啥都不懂、想玩的孩子。因为我也不是什么好人,我同样能理解他。”

被问及侵犯过她的人,陈惜也时常回避,“我不想讲,我不想毁了那么多人。”

去年11月20日,她又打算去工作了,跟朋友郭梓彤商量着到一家台球厅做助教,“保底(工资)五六千”。还没面试,两人先放飞了自我一把,嗑了5盒药,上洗浴城按了个摩。

当时,于兰娟开车去洗浴城找她,一路上心神不宁,连着转错了几个弯,险些和其他车剐蹭。等碰面,于兰娟对工作的提议不置可否,让她先回家。郭梓彤不愿放弃,说自己一定会保护好陈惜,于兰娟只是冷着脸,叫她下车。

陈惜说,其实自己早就想跑了,但有次和于兰娟开玩笑,摸到她胸上一块肿瘤,才打消了念头。“她不愿意做手术,说相信佛祖,其实是不舍得花那个钱。”自己这次去打工,搞一万块钱给她做手术,“她以后就不会再说我了。”

在陈惜的记忆里,儿时的母亲身上总带着淡淡的香味,很温柔,不管自己做错了什么,她都会选择原谅,但这几年好像一切都变了,“我希望我们能互相去治愈,而不是互相伤害。”

去年8月,她还差点对于兰娟动了手。那时她退租在家,没几天又想去外边租房,被于兰娟死死拦着。同在现场的陈耀,原本想和她好好聊聊,最后实在气不过,把她打了一顿。

陈耀回忆说,那是他动手最狠的一次,妹妹还报了警,不过警察到了后,跟她聊之前的那些案子,也就没提这事了。后来他去广州打工,跟妹妹断联了,“我已经把她当成一个有一点血缘关系的陌生人。”

于兰娟如今对陈惜的情感,变得更为复杂。女儿在家里,睡着了不吵不闹,她能心安点,人醒了,她又怕女儿离开,“但我又害怕跟她独处”,于兰娟说,她不知道下一次女儿要走的时候,自己该如何应对。她想着,干脆再给女儿找个好点的准军事化管理学校。

陈惜对上学仍有阴影,“我会感觉我自己是个废物”,而且她也怕和同龄人玩不到一块。她说,现在混社会,也有点玩不明白了。但在家里,母亲的爱像在控制,“她只要自私了,爱自己了,才可以去爱别人。我也是。”

去年11月24日,这个藏着诸多心事的14岁女孩把自己灌醉了。她蜷坐地上,握着酒瓶,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过去的事,“是我选错了路”,她像被自己压垮了一样,失声抽噎着。

但很快,她停止了哭泣,一遍遍地告诉自己,“这些事情都没关系,都能过去的。”

(为保护隐私,本文所涉人物均为化名。)

【编后记】

这是一个14岁少女不幸滑落的轨迹。仅仅两年间,她从遭受性暴力,发展到对陌生女孩施加暴力。我们在唏嘘之外不免要追问,家庭、学校、社会有没有可能从某种程度、在某个时刻拉住她?

回望她的迷失与不幸,不难发现,除了家长监护的缺位,社会监管也有重重缝隙:她在应当“控辍保学”的基础教育阶段却能轻易退学,不仅能自如地出入酒吧、KTV等未成年禁入场所,还能便利地开房、租房、购买到成瘾性药物,用成人交友软件社交。而她还不具备成熟的心智,来觉知与应对险境。

在城市、乡镇那些隐秘的角落,可能还有不少像陈惜一样的孩子,正身处困境当中。

公益组织“女童保护”的志愿者讲师王萍曾在检察院工作多年,接触过若干未成年人犯罪的案件。在她看来,通过社交网络,未成年人部分犯罪行为变得更为隐蔽、便捷,犯罪成本和风险都在降低。“他们在模仿(犯罪)过程中,如果前期没有出现较大风险,他们就认为这是一种成功的捷径,容易复制,(因为)对金钱有更大追求,他们会将自己的经验复制迁移到其他人身上。”

王萍直言,当小孩辍学、长期离家在外,家长的监管也就无从谈起。而犯罪案件发生之后,重要的不只是把施暴者送进监狱或者把受害者送去机构治疗创伤,“如果孩子的家庭环境、社会环境无法改变,即使在机构里得到很好的教育矫治,一旦回归家庭、社会,还是容易重蹈覆辙。”

根据《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》,未成年人出现结伙斗殴、盗窃、卖淫等严重不良行为,父母或者其他监护人、所在学校无力管教或者管教无效的,可以向教育行政部门申请送入专门学校进行专门教育,但有些省份的专门学校设置仍不健全。

去年群殴事件结案后,郑州警方为陈惜联系了当地的专门学校,不过她和于兰娟尚未决定是否去就读。王萍建议,如果女孩愿意交流,她的母亲可向当地妇联申请心理援助,且尽可能花一段时间“静下心陪伴孩子”。

THE 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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