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医生眼里,变化的只是他病历夹中不断增加的页码,体温单、查房记录、会诊单、血液检验单、X线检查单……一张张,经年累月,很快就成为厚厚的一沓,需要护士定期整理。 陪伴在老人身边的,除了护工,就是他的老伴儿。每天,他在床上躺着,夜里不睡觉,白天却睡得迷迷糊糊。老伴儿从不在医院过夜,总是上午9点到病房,下午3点离开,雷打不动。9点来,是因为科室主任总是这个时间查到老人的病房。医生查房时,她虔诚地望着可以做她孙辈的医生,屏气聆听医生说的每一句话。 每天她都和医生、护士打交道,只言片语中,大家知道了她和他的往事。 他是研究所的技术人员,和工程图纸打了一辈子交道。
他脾气温和,性格平静。她是中学老师,几十年都和孩子们在一起。退休后,老两口平静而规律地生活着。在他86岁、她80岁之前,他们的身体相对健康,生活自理。但一场脑中风改变了他们生活的程序。他先是半身瘫痪,脑子迟钝,接着失语,大小便失禁,最后只能卧床。他如果知道自己将大便弄满全身,一定羞于见人,但幸好这一切他都不知道,所以他的心里也许还是快乐的。她常常笑着这样嗔怪他。 他们有两个孩子,都在国外生活,也已花甲。
最初老人生病住院时,孩子们回来照顾过一阵,但不久就返回定居国。她说,孩子们有自己的生活。只要活着,她就会陪他走人生最后的岁月,能陪多久就陪多久,这是他们60多年前结婚时的约定。 他每天都在等待。病中的岁月是如此漫长,于他,似乎每一天都在等待那个永久的归宿。在等待中,他的目光是凝滞的,空洞的。而每当临近早上9点钟,她的脚步走近了,他的眼神立即有了光彩,那是瞬间就闪亮的光彩。等她走到身边,他会随着她的身影转动着眼球,此刻,那眼神不再空泛和呆滞。
似乎她来了,病房里就有了阳光,就有了鲜亮的色彩。 还没有失语时,他还会撒娇似的向她告状:“疼,疼啊!他们打我。”那求助的眼神竟与幼儿无异。她笑吟吟地拉着他的手,用哄孩子的口吻说:“不疼,不疼。他们为你拍背呢。是舒服,不是疼,对吧?”他嘿嘿笑了,说“对”。 他失去了吞咽功能。吃饭时,护工把牛奶或是打成稀糊糊的食物,用针管打进胃管。她在一旁调侃他,你倒省事啊,连奶都懒得喝了。他听懂了,“哎,哎”地发出声音,嘴角扬一扬,像是微笑。
每次午饭过后,护工为他翻身,让他侧身躺着。他下意识地躬着身子,肢体僵硬地摆着,一只手紧紧攥着盖在身上的被单一角,躁动着,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。她坐在他床头的椅子上,先是将他穿着的衣服捋平,然后,自然地将自己的手掌握成空心的拳头,为他轻轻地,有规律地拍着背。他不再躁动,面部的肌肉舒展开来,舒服地享受着她的拍打。他的眼睛平静地睁着,嘴里轻声哼着,继而闭上眼睛,微张着嘴巴,沉沉地睡了。 她低着头,躬着背,神态专注地拍着。
她的手也是一双衰老的手,上面长满了深褐色的老年斑,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她通过手传递给他的温情。她拍着拍着,会打一个很轻的小瞌睡,只片刻,就一个激灵把自己惊醒,忙欠起身去看他的表情。见他静静地,她松了一口气。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们身上,金黄色的身影凝成一幅美丽的图画。 他睡熟了,她会到护理部去和护士们说话。在这些“80后”的护士眼里,她的穿着有些另类。她一进病房就戴上一顶白色布帽,把花白稀疏的头发遮住,一根都不露在外面。
上身穿着深色的衣服,下身总是一件式样老气的褶裙,而脚上则是一双与年龄不太相符的半高跟黑色船鞋,走起路来一歪一歪的,有几分滑稽,更有几分让人看着担心。她对护士说,那是她女儿要扔掉的鞋,被她去掉半个跟儿,接着穿了,因为“穿裙子,要穿一点有跟儿的鞋才好看”。看着她的样子,护士们掩着嘴偷偷地笑。 一位护士说,奶奶,您一会儿走了,爷爷又该“哎,哎”地喊了。“呵呵,他是在喊我呢。”见护士们惊讶的样子,她笑呵呵地说:“是啊,你们别看他现在这个样子,他年轻时可是个浪漫的人呢。我们年轻时约定,等老了,谁先躺下了,另一个一定要漂漂亮亮的,不能哭哭啼啼的。
他说,他先走的时候,如果什么都不记得,也一定会记得我的名字。”护士恍然记起,她的名字有一个“艾”字,那是她在病历本的家属栏里留下的。护士们笑了,爷爷真是每天喊您呢。 她接着说,我们刚认识的时候,和你们现在一样大,我年轻时很漂亮呢,他追求我,我不答应,他就每天到我工作的学校门口等我。一天,他在门口拦住我,给了我几个还没成熟的青玉米。那时候,他单位的后院有一块地,长了几棵玉米。他知道我爱吃玉米,就偷偷去摘了几个。就是因为这几个青玉米,让我跟了他一辈子。
我60岁时血压高,听人说玉米须子煮水喝降压,他去菜市场帮我拣回好多玉米须子晾在阳台上,给我煮了一冬天的水。 她笑了笑,接着说,年轻时,他照顾我,现在是我照顾他了。只是我也老了,头发白了,也快掉光了,戴上帽子,老头就会认为我还是乌黑的头发。我的膝盖伸不直,腿弯曲了,穿上裙子,老头就看不见我的腿了。我固定时间来去,是因为我自己也是80多岁的人了,如果不能好好休息,怕不能陪他坚持到最后呀。 一天过去,又一天过去,他依旧“哎……哎……”地喊着,她依旧一歪一歪地来去。
无论是明白的,还是糊涂的,他们都在坚持,能多久,就多久。 他走的那天是个下雪的冬日。 之前,他一直处于弥留状态,再没有力气去“哎”了,他在生命的边缘徘徊。 那天下午,她坐在浑身插满管子的他的身旁,一遍遍抚摩着他的额头,脸庞,手掌……有一刻,他的喉咙里“哎”了一声,她伏在他的耳边轻声答应着。之后,他安静地走了。她却笑了,流着泪。 护士为他做最后的护理时,随口问了一声,也不知道老爷子在咱们病房住了多久? 七年,四个月,十二天。她在旁边毫不犹豫地说。
(天津 谢沁立)。